2012年10月22日,在第30场听证会上,意大利拉奎拉地区地震科学家们被裁决有罪。这场被喻为堪比中世纪审判伽利略的裁决,正激起世界范围内的法律与科学的剧烈冲撞。近日,在专访四名被告科学家时,他们表示自己成了科学的替罪羊。
从左至右、从上至下:意大利国家地震中心主任朱里奥·塞尔瓦吉、意大利国家地球物理研究所前所长恩佐·博斯基、欧洲地震工程学中心主任吉安·米歇尔·卡尔维、热那亚大学地球物理学教授克劳迪奥·伊娃。
他们正在想些什么?那七位被送上审判台的地震“伽利略”们。
三位选择了一言不发,四位则对南方周末记者打破沉默,但欲说还休。
“这是一个艰难时期,我不知道此时回应是否合适。”欧洲地震工程学中心主任吉安·米歇尔·卡尔维显得为难。
如果情况足够糟糕,7位科学家将面临“过失杀人”、“六年监禁”、“超过900万欧元的罚款”、“终身不得担任公职”的最终惩罚,但“我们都会提出上诉!”意大利国家地球物理研究所(INGV)前所长恩佐·博斯基说。
一切开始于2009年3月,意大利拉奎拉地区发生了多场小型地震。3月31日,这7名科学家召开了紧急会议,商讨大地震发生的可能性。在随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公众们被告知“没有危险”,“只管放心在家喝红酒”。可是,6天后的大地震卷走了309条生命。
2012年10月22日,在第30场听证会上,科学家们被裁决有罪。这场被喻为堪比中世纪审判伽利略的裁决,正激起世界范围内的法律与科学的剧烈冲撞。近日,南方周末得以独家专访了四名被告科学家。
南方周末:所有人都在问,法官判定你们有罪的法律依据是什么?
吉安·米歇尔·卡尔维:截至目前,法官只是做了一个裁决,还没有最终判决。因此,我完全不知法官的裁决依据是什么,他将在90天内公布裁决原因。
克劳迪奥·伊娃:裁决书是在裁决过程开始前就备好的。在拉奎拉地震受害人的父母面前,大家讨论这个案子;在场的只有一位从拉奎拉来的法官,仅有的一位检察官也来自拉奎拉。
我觉得这个裁决源自公共检察官自己编造的一个故事,即把一些真真假假的信息都考虑进去,并对3月31日的会议进行了不切实际的臆想。一些辩护律师甚至认定我们成了科学的替罪羊。
南方周末:公共检察官起诉称,3月31日的地震“风险委员会”特别会议给出的是“不完备、不确切和互相矛盾的信息”。
恩佐·博斯基:风险委员会是民防局的顾问委员会。它的职责是评估地震、火山喷发甚至核事故等不同现象的风险,并向民防局提出预防行动的建议。把信息透露给公众不是委员会的任务。
朱里奥·塞尔瓦吉:地震预防是一个长期的目标,应是每日的例行工作,而不能等到地震即将发生时才做。意大利甚至没有地震预防草案。我相信会议上展示的那张灾害地图包含了所有减轻地震灾害所需的信息。我们讨论了那张地图,并指出了拉奎拉在灾害地图中的位置,那可是意大利最高危的地区啊。
吉安·米歇尔·卡尔维:我是一个结构工程师,不是地震学家。在委员会中,我只评估地震的可能影响,不论证地震的可能性。在我看来,通过预防工作来降低地震风险才是较合理的。预测地震活动,在目前和以后很长时间内都是超越任何科学能力的。
南方周末:科学家们究竟在那场特别会议上说了什么?
吉安·米歇尔·卡尔维:查阅会议记录,你会发现,我只是对已发生的地震活动作出了评论,我的观点是:这些地震活动表现出相对高的加速度(关于地震级数)和相对小的位移。
会议上,委员会并没有说大地震不会到来,而是说这些小型地震活动并不能说明地震会不会到来。而且,委员会并未跟媒体或者公众有任何直接沟通。
恩佐·博斯基:所有的科学家都说拉奎拉是地震高危地区,该地区建筑的脆弱和缺陷是官员们都知道的。没人可以预料到一场地震即将发生。
朱里奥·塞尔瓦吉:我并非风险委员会成员,我只展示了与那段时间拉奎拉地区和苏尔莫纳地区相继发生的地震层序有关的数据。我在那场会议上是没有职责的,我不能做任何地震评估。
当时,所有的委员会成员,都认为短期内发生大地震的可能性较低,可能低于1/1000,但没人能排除可能性,特别是在拉奎拉这样一个地震多发的地区。我们的结论是民防局应立即加重在地震预防方面的投入。
南方周末:但是在会议之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媒体报道说,科学家们告诉市民,不会发生大地震的结论。
朱里奥·塞尔瓦吉:“不可能发生地震,不会有危险”?这不是事实。从没有哪位科学家说过这样的话。我很认同,这样的话是完全不负责任的,在地震带这绝对是个错误的说法。
克劳迪奥·伊娃:我不确定会议的结论和发布会的内容是否有出入。我在会议结束后就离开了,而且,发布会的登记信息在地震中丢失了,无从查证。我确定信息传播中有错误,不是在发布会上,而是在发布会之后。
南方周末:在地震发生后的三年中,你是否感受到了公众的指责,是否深受困扰?
恩佐·博斯基:我们被控谋杀罪,这可是很重的罪。我们收到了无数匿名的威胁信件,并且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履行科学职责了。有时,我甚至怀疑选择地震学作为我的职业是不是一个错误。
朱里奥·塞尔瓦吉:还好,我从未遭到居民的敌意和冷遇。当我们被送上审判时,我就提出辞去国家地震中心主任的职位,不过遭到了拒绝。一年后,我坚决选择离职。
吉安·米歇尔·卡尔维:我参加了这期间的两场听证会,我感觉当时听证会上所有的证据都倾向于完全的宣告无罪。
南方周末:曾有逾5000名科学家写联名信给意大利总统乔治·纳波利塔诺,声援你们,呼吁不应审判科学家,这会影响到最后判决吗?
吉安·米歇尔·卡尔维:我很欣慰地看到科学界的大多数都站出来支持我们。遗憾的是,我怀疑这种声援会对法律审判带来任何影响。公开判决可能是在2013年1月。申诉可能至少要花上一年时间,我很自信最后会得出相反的结论。
恩佐·博斯基:总统在收到支持信后,接见了我和几名委员会科学家,但总统也不能干预司法。法律审判有它的例行程序,有些法律的细节可能比科学的观点要重要得多。
朱里奥·塞尔瓦吉:这封信的目的应该不在于影响法官的判断。它更像一封重要的政治声明,传达出地震预防机制亟不可待的信息。
克劳迪奥·伊娃:在对我们颇有成见的拉奎拉,如果上诉,我只期待一个新的悲观的宣判,把处罚稍稍减轻。
南方周末:很多舆论认为,这是一场法律和科学的较量,法律是否有需要检讨的地方?
朱里奥·塞尔瓦吉:现在裁决原因暂未公布,回答这是不是法律和科学的较量还太早。我相信等裁决原因公布后,会引起很多相关的公议。
恩佐·博斯基:法律鲜少自省修正,我认为所有的公共行政工作,都应该检讨。这个审判真正的要点是,对公众采取行动是政府和地区权威机构的职责,不应倒过来落到科学家的肩膀上。
南方周末:这场审判是否会对地震预测科学等工作带来影响?
恩佐·博斯基:这次裁决后不久,该委员会的大部分组成人员都相继离开,因为他们感觉在这样的职位上缺乏安全感。
朱里奥·塞尔瓦吉:这个审判对地震学研究的影响是巨大的。安全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似乎都成问题。想想看,我并非委员会成员,不负责评估的工作,只展示已有的地震层序的数据,却处在现在的境地。将来自由地提供数据和评估恐怕会有困难,如果这将毁掉你的生活。对于我自己来说,继续学习研究地震也是一个问题,因为我感觉在这样一个环境下研究地震用处不大。
克劳迪奥·伊娃:我认为意大利科学家在修改评估地震灾害的方法前,需详细计划一种新的信息战略。很明显,意大利科学家必须在做短期的概率性的预知(比如地震)方面增加努力。